秘密是一種招喚,在你回應它的誘惑的時候,你最危險。 ——《龍頭鳳尾》,頁三二二

  馬家輝預計寫三本歷史小說,《龍頭鳳尾》是首部曲,時間設在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五年 [1]。

  本書的行動者可分為三類權力位階不同的人。英國政府、中國軍閥、日本軍國勢力在香港各有勢力,手掌生殺大權;江湖幫派有助於當權者套取情報、穩定治安,亦能分潤權力;至於普通百姓、來港難民,幸運者尚可以踏出新步,對冷酷現實輕笑一聲「是鳩但啦!」(意指隨他媽的便),不幸的人只能淪為義莊孤魂、沉潭水鬼 [2]。

  本書以主角陸南才生平為軸,描寫他從平民淪為難民,最後晉身為江湖幫派大佬,游離在各政治勢力間。

  然而,故事剪裁令人訝異。

  陸南才「成為龍頭」的過程極為簡便。一章(約十頁)的篇幅,陸北才就在香港創立孫興社,改名「南爺」,兩頁的篇幅孫興社便在香港站穩腳跟(頁一七三到一七四),書末用幾句話便讓南爺謝幕。   此外,書中詳述陸南才如何「甘為鳳尾」,以及他與張迪臣「保護/被保護」的關係翻轉與心境轉折,卻幾乎沒有描寫兩人「心意相通」的橋段。

  有捨有得。我認為《龍頭鳳尾》捨棄「升級流」的英雄成長故事,反而可能讓讀者暫時卸下民族國家的鏡框,重新理解香港(曾)出現的「漢奸」。

賭與性

  書名「龍頭鳳尾」既是賭局中的發牌方式,也是書中角色對「屎忽鬼」(對同性戀的貶稱)的別稱(頁八八到八九)。

  賭博與性是書中兩個重要的元素。

  首先,賭博與性是作者與導讀者的歷史隱喻。敘事者馬家輝說,「生命就是這樣囉……每一步其實都在迷路,最緊要係自己覺得開唔開心」(頁二四),但當行動者時而縱慾,時而癡情,亦不乏陷入生死鬥爭的風險(本書〈導讀〉)[3]。

  其次,賭博與性是一種縱慾的形式,用以淡化現實世界的痛苦。主角陸南才在賭博中領悟,每一次的選擇都是「自身與命運的一場對抗」(頁一四二)。書中指涉性器的粵語詞彙之豐富,令人咋舌。而在故事中,不論是手淫、女體,還是男人,性是陸南才安全感的來源。

  最後,賭博與性亦是江湖人的營生手段。戰亂時的香港容納中國走投無路之人,上至達官貴人,下至販夫走卒(頁五十七)。並且,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逃難至香港,引發治安問題(頁一五○)。香港統治者為節省氣力,以港人治港。

  幫派除了收取保護費,亦兼營賭坊、妓院、飯廳等消息流通的場所;難民眾多,幫派成員招募容易,人人皆可為殖民者耳目。江湖幫派如此好用,各方勢力在此各有堂口聯繫,江湖人遂夾在英國政府與百姓難民之間。

  與殖民者共謀,敵人的秘密是好營生,自己的秘密卻得小心保存。除了江湖人用性命守護的「心底祕密」,大部分的秘密不是秘密(頁二五一)。

滿城都是漢奸

  江湖人的身分容易招致尷尬,隨著政治結構的變更,表面上效忠的對象也跟著改變。時人對此知根知底。英國情報人員抱怨「You Chinese慣了做漢奸,沒辦法」;日本佔領香港後,也對幫派成員表明既往不咎,要求大家共同效忠天皇。

  英國人、日本人都期盼幫派成員只為自己當漢奸,篤定自己能維持對方的忠誠。

  江湖人則自有盤算。「皇帝由鬼子做,江湖卻依舊是我們的,格件事,從古到今都這樣」(頁二四四),幫派大老杜月笙建議底下弟兄陽奉陰違;弟兄們縱然為「鬼」推磨,也要記得能保佑自己的「神」是誰!   杜月笙所說的鬼指涉英、日等外來的侵略者,神則是指保護神。

  保護神借時勢為「身光」。風向順的時候,廣東稱霸的陳濟棠,能令河石鎮的巨大關公像,長成他的模樣(頁三三);英國人借禁妓令教導帝國的文明標準(頁七二),餘威所及,陸南才創孫興社之初,經常與張迪臣公開見面,狐假虎威(頁一七九)。

  然而當日本攻佔香港,便換日本人在港人日常生活處處彰顯權威(頁二八九到二九○),原本的神也開始漏風,陸南才不免發現相處三年多的張迪臣「個子好像變得矮小」(頁二三○)。

  為了存活,江湖人的保護神可以換。當殖民者勢力穩固,模仿殖民者能增加生存機會(頁一六五)。當無法預知香港鹿死誰手,各方押寶是最佳選擇。關公在華容道私放曹操的逸事,因而有新的詮釋(頁一八八)。當情勢轉移,陸南才也開始另覓靠山(頁一九八、二五五)。

  「從一而終」如此困難,無怪乎書中角色誇張地說,若從中國南望香港,香港滿城都是漢奸(頁一七八)。

鬼與祕密

  除了指涉洋人,鬼的另一層意涵是死亡。難民雖然活著卻與死無異,只要不做亂,統治者便任其自生自滅(頁一八三)。包含同性戀在內的性少數亦無異魍魎,只能將自己的慾望摺疊於深山暗室。江湖人為了不要成為鬼,遂以生命守護秘密。

  受益於仙蒂的啟發,陸南才放膽餵養自己的秘密;仙蒂的身教讓陸南才認識愛情的模樣,「愛情其實就是一種保護和被保護的關係,也是彼此在意」(頁一八九)。粵語中,神與臣同音(頁二一八)。張迪臣如果不再是他的保護神,便是他心底渴望保護的臣/神(頁二二三到二二四、頁二六○)。

  然而,政治上的權力關係也對應到幽微人心。

  對於張迪臣而言,性慾近乎英雄氣質的展示。英國法律明令禁止同性性行為,張迪臣卻有多位同性伴侶,增添秘密被發現的風險。

  對於陸南才而言,性慾是尋覓安全感的方式(頁四八)。在書中前兩章,作者頻繁「灑狗血」;七叔、阿娟、藥王堅等人的傷害,一再強化陸南才對歸屬感的渴望。

  張迪臣始終比陸南才更有底氣,張迪臣「不願意被背棄,所以他不會背棄對方,這是最起碼的江湖規矩,即使只有兩個人亦算是江湖,翻天倒海,可以比整個世界更轟烈」(頁一八一)。陸南才卻始終想問「那麼,我也是你的世界嗎?」(頁一八五)。即使在權力關係漸趨平等,他仍不敢質問張迪臣為何有其他性伴侶(頁二○三、二二九);他也懷疑自己的祕密將因張迪臣而連帶暴露(頁二二六),不免疑神疑鬼(頁二四九)。

  在第七章與第二十五章,作者讓張迪臣與陸南才面臨相似的生死抉擇,兩人卻因底氣不同而各自選擇信任與背叛。

結語

  小說中,不同社會地位的行動者,面臨的風險程度有異,也相應有不同的博弈策略。並且,為該社會倫理道德所不許的心理動機,也會影響行動者的風險評估。

  作者之所以無意為陸南才塗抹英雄色彩,是因為「政治正確」的論述、認同越被強調,行動者的「齷齪」與「猥褻」,也就越成為只能深埋心裡的祕密 [4]。

 

註釋

[1] 馬家輝的三部曲分別是《龍頭鳳尾》、《金盆洗》、《三花》。可參考〈【文學相對論】楊照VS.馬家輝 (四之三)光陰賊誰偷走了歷史

[2] 香港當時人口組成,反映於本書語種混雜的行文方式。敘事主要使用國語,對話則視人物背景夾雜粵語、上海方言、英文。至於語種混和的行文模式合不合適?粵語使用妥不妥當?目前我沒有能力評論。可參考網友B從方言文學的角度出發的評論〈龍頭,鳳尾,馬家輝

[3] 王德威的〈導讀〉定位本書,並論及馬氏史觀。程月橋在書評與王德威有所對話,〈是龍頭鳳尾還是蛇頭鼠尾?──讀馬家輝新作《龍頭鳳尾》〉。

[4] 認同的複數性質同樣也適用於日治時期的臺灣知識分子,例如葉盛吉的國族認同擺盪在中國認同與日本認同之間。可參考他的傳記《雙鄉記》。如果人們暫且放寬胸懷,或許可以設想,在戒嚴時期,可能也有認同左派思想,為了讓共產黨能收復臺灣而試圖洩漏國家機密的「共諜」與「臺奸」。

書目資訊

馬家輝,2016,《龍頭鳳尾》。台北市:新經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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